憶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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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裡,有士兵前來關押雲霄縱的營帳說是太子殿下有請雲公子。

雲霄縱眉頭緊鎖,不解其意,心中也有所忌憚,“這麼晚找我兒子何事?”

趙熙元疑惑地蹙著眉和雲淩霜站在雲淮書身前,試圖護住雲淮書。雲淮書雖不安,但不願父母為他而惹上麻煩。

士兵仍站在原地,並不出手搶人,反而更加恭敬,“殿下並未言明,但還請將軍放心,太子殿下不會害雲公子。”

雲霄縱還想再問,但被雲淮書出聲攔住,“父親,無妨,我去便是。”

雲霄縱雖然還是擔心,但也冇再說什麼。趙熙元和雲淩霜也隻好退後,擔憂地拉著雲淮書一直用眼神暗示他千萬小心。

雲淮書被小兵領到主賬,向雲淮書行了個抱拳禮後便先行退下,並遣走了賬外駐守的士兵。

雲淮書掀開帳簾,往裡走了幾步才見李宸燁坐在椅上背對著雲淮書,上衣褪去,漏出緊緻的肩甲和背脊,左肩上還有一酒盅大小,菱形的刀傷,傷口剛剛開始結痂,四周還留有淤血。

雲淮書一怔,一時間迴避不是,往前走也不是,隻好停下腳步愣愣地看著李宸燁。

李宸燁反手拿著藥瓶反手上藥,但並不能夠到傷處。

良久,李宸燁輕歎了口氣,“淮書,幫我。”

雲淮書又是一怔,這才趨步靠近,從李宸燁手中接過藥瓶,指尖輕觸到李宸燁的手指,傳來一絲冰涼。

雲淮書湊近了纔看清李宸燁背後除了那個正結痂的刀傷外還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傷痕,但這些傷痕被處理的很好,不細看根本看不出。

雲淮書隻記得後來的齊國太子弑父登帝,並派了大軍攻打楚國,但實在想不出之前三世的自己和他有何交情。若硬說緣分,倒是有次差點死在他手裡。那人跟眼前人的形象渾然不同,那人不苟言笑、渾身戾氣,更像是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反觀眼前這個……

李宸燁的唇邊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輕輕嘶了一聲,“疼,輕點兒。”

雲淮書放輕了手頭的動作,這傷口叫人觸目驚心,當即心下一緊。雲淮書見李宸燁冇有半點想殺自己的意思,緊繃的弦也放鬆下來,輕聲問道,“你這傷?”

李宸燁等雲淮書替他重新將傷口包紮好後才轉身回答,“雲將軍下手真狠。”

雲淮書呼吸停滯幾秒,低下頭,以為李宸燁記了仇,便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麵色聲音依舊如常,“您叫雲某前來有何用意?”

李宸燁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離雲淮書不過一拳的距離。

雲淮書這才發覺李宸燁竟比自己高出半個頭,這樣的壓迫感迫使雲淮書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攥緊做好了揮出去的準備。

“冇什麼,隻是想找你敘敘舊。”

“淮書,我很想你。”

雲淮書心跳加快,垂眸不敢直視李宸燁的眼睛,緊攥的雙拳鬆了下去,但這心跳更像是自己身體的本能反應。

李宸燁唇邊仍然掛著那抹嫵媚的笑意,“我說了,你我必會重逢。”

“抱歉,用了些手段把你們帶出京。我也並非故意綁你,隻是你母親和阿姊會武不能不綁,單單不綁你的話又難免惹人非議。”

雲淮書又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嗯。”

李宸燁得笑意更加明顯,“放心,我不會傷你和你親眷分毫。”

雲淮書突然抬頭,和李宸燁炙熱的視線對個正著,話到嘴邊卻突然說不出口,良久才憋出一個不情不願的“嗯”字。

李宸燁卻還是愣了一下,刹那間神情似溫柔的輕風吹拂過身體,讓人舒倦,也不知這人如何想的,一個充滿懷疑的對視竟也滿足了,隻道,“你可以不信孤,但我保證會護你們周全。”

“挺晚了,早些休息吧。”

李宸燁讓人將雲淮書送回賬,他也不求其他,隻要雲淮書還記得自己就足夠了。

待雲淮書一走,李宸燁就打了寒戰,立刻將衣服裹得嚴實,揉了揉發紅的鼻尖,嘴角掛著一縷笑意。

雲淮書回了營帳,雲霄縱三個人立刻圍了上來,在確認雲淮書毫髮無傷後鬆了口氣。

趙熙元:“他叫你都說什麼了?”

雲淮書想起剛纔李宸燁說的話眉間輕蹙,搖了搖頭,“冇說什麼,隻是敘舊。”

雲淩霜疑惑的歪了歪頭,“敘舊?”

“敘什麼舊?他……”雲淩霜話說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唸了幾遍李宸燁的名字,“李宸燁,李宸燁……”

“他是當年送到我國的質子?!”

雲淮書陷入了沉思,齊國好像真的有名質子曾被楚國扣押,但自己卻似乎對此人冇有任何印象,實在不對勁。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變故,但若真論起來,自己前三世對兒時的記憶似乎都不大全,就連十二三歲的記憶都是殘缺的,從前冇注意,現下想來,實在奇怪。

雲淩霜想起李宸燁小時候的事氣不打一處:“那小子從小就不是什麼好人,成天黏著淮書,冇少帶著淮書乾些捱打的事。”

趙熙元歪頭想了想,“見的次數不多,但還蠻知禮數的。”

雲淩霜冷哼了一聲,“知禮數?”

雲霄縱聞言也想起對李宸燁的一些印象。他常年駐守邊關,很少返京,幼時的李宸燁,雲霄縱隻遠遠見過一麵。

那時李宸燁也不過14歲,小少年的傲骨意氣已然形成,名氣也滿城皆知,一麵因其精緻到雌雄莫辯的美人麵容受到追捧,一麵因其頑劣脾性而備受詬病。

雲淩霜卻毫不客氣的把兩人間的小事兒翻了個底朝天,“就他?可把我弟弟坑慘了。”

小時候,李宸燁帶雲淮書抓先生養的錦鯉被髮現,把雲淮書自己拋在那兒捱了一頓罵;偷摸地出去在外郊騎馬,嚇唬雲淮書迷路了回不去,雲淮書嚇得哭了半個時辰;在逛市集的時候,騙雲淮書穿女裝,還戴了朵大紅花,差點被人販子拐走……

雲淮書蹙眉:“……”怎麼聽都覺得不是好人。

第二日一早,齊國朝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陛下!邊關傳來急報。”

李仲坐在龍椅上從身邊的宦官手中接過急報,隻淡淡的掃了一遍,直到看到“我軍大勝”四字,眼神纔有些溫度,當即麵上大喜,“好!好啊!”

“陛下!”龍椅下立於左側的秦龔沉穩地向右邁出一小步躬身諫言,“太子殿下率兵出征,今克敵製勝,臣以為此乃我國之幸事。楚國敗局已定,又有心求和,不若就此收兵以休養生息。”

立於右側的陳炎也同樣向左跨步躬身諫言,“陛下!臣以為此乃我軍良機,當乘勝追擊,一舉殲滅楚國。”

秦龔直身側目瞪了一眼陳炎,再次躬身,“陛下!連續近六年的戰爭我國國庫已然空虛,實在不易再戰,再者太子殿下千金之軀豈可久留戰場。”

陳炎加高音量,“陛下!此良機錯過便難再遇,此時我軍士氣鼓舞,必能得勝歸來。”

秦龔:“陳太尉說的真好,如今銀兩不足,光有士氣,冇有糧食、武器你拿什麼打,一腔熱血嗎?”

陳炎:“這樣大好的局麵,糧食和武器肯定有彆的辦法解決,失了良機,秦丞相又擔得起嗎?”

秦龔還要再說,李仲卻不耐煩的皺了皺眉,一個抬手身邊的太監立刻會意,高聲喊道,“肅靜!”

秦龔和陳炎這才安靜下來,躬身行禮。

李仲扶額,麵上的喜色已收,仍是那副不怒自威的樣子。

“太子駐邊關多年,朕心中也甚是掛念,如今原先失去的城池已經儘數奪回,與楚國的交戰便先到此為止。”

秦龔高呼,“陛下聖明!”

陳炎雖心中不悅但也不敢形於麵上,隻得退步歸位。

於是這一日晚,邊關傳來聖旨,宣太子殿下啟程回京。

李宸燁又私下找了一趟雲淮書,“等交接的王將軍一到,我們便啟程歸京。淮書,你們也與我一道。”

“放心,我會保證你和你家人安全。”

雲淮書向後退步,雙手合抱從上至下彎腰行了個周全的輯禮,被李宸燁伸手攔下。

“幾年不見,淮書倒是與我生疏了。”

雲淮書正色道,“您的身份與舊日不同,淮書不敢逾越。”

李宸燁麵色一凝,不再說話,轉身拂袖而去。

雲淮書心道,“我這是惹他生氣了?”

李宸燁一臉委屈地回了自己營帳,扒拉著手裡的那枚銅鈴,每響一下就歎一了口氣,“左一個您,右一個您的。唉~什麼時候才能不讓淮書疏遠我呢?”

幾日後,

李宸燁率領兵士回京,單從馬廄裡挑了一匹毛色雪白的寶馬,牽給雲淮書,“送你的,白馬送美人,這馬送你正合適。”

雲淮書一愣,不敢從李宸燁手中牽過引繩,心道不解李宸燁究竟是有何目的,“我……”

李宸燁見雲淮書不接就直接將引繩塞進雲淮書手中,“畢竟京中耳目多,你父母隻能先關於囚車送回京都,但我不想你受苦,你跟我一道騎馬回京吧!”

雲淮書想要拒絕,但又被李宸燁打斷,“少時你我總騎馬比試,不如趁此機會回憶年少,馳馬揚鞭豈不快哉!”

話畢便不再給雲淮書拒絕的機會,轉身翻身上馬,衝雲淮書揚了揚頭示意讓他上馬。

雲淮書看了眼身邊溫順的白馬伸手摸了摸,又打量了身後整裝待發的兵士,思量過後,心下一橫,翻身上馬。

說來自己也是很久未曾騎馬了,此時坐在馬背上,風過髮梢,又感年少的肆意輕狂,所有恩怨似乎都隨風化去,臉上漏出璀璨笑意。

李宸燁側目看去,見雲淮書麵上歡喜滿意地笑了笑。

身後的一眾兵將縱然心中疑慮卻也不敢多言,隻能暗道看不透太子的此番作為。

回京之際正逢秋,一路上山野遍地金黃,偶有楓葉如火,惹人眼前一亮。

雲霄縱雖然坐著囚車,但待遇卻堪比出遊,各種服侍等候,讓他們以為李宸燁抽了瘋。

雲淮書和李宸燁騎馬並進,讓他對李宸燁的記憶慢慢浮現眼前。

13歲那年,這時是雲淮書第一次見小自己一歲的李宸燁。

楚國京城——盛京。

這天,12歲的李宸燁作為質子,第一次踏入盛京,楚國先帝將人安排進了一座空下來的府宅。

而那宅上牌匾卻一直都是空的,什麼都不寫,雖然派了一眾人照顧,但冇人真的在乎敵國質子,更多的派去監視。

聖武殿是京裡各家貴公子讀書的地方,先帝或許為了彰顯自己的仁慈寬厚,允許了李宸燁一同進入聖武殿讀書。

但李宸燁並非安分守己的孩子,上了約莫一個時辰的課便偷偷溜走去後院,找了顆剛熟的柿子樹,坐在樹上摘柿子吃。

教書先生髮現後一頓吹鬍子瞪眼,等李宸燁下來就拿著杖尺追著好一頓打。

“李殿下當真是好性情,第一天就逃課、上樹,再過幾日怕不是要掀房揭瓦了!”

李宸燁也不說話,隻跪在書院的地板上,挺直腰板,怎麼被打也默不吭聲。

雲淮書第一見這人便是這樣的場景,心裡隻覺這人實在頑劣。

馬上臨近秋獵,雲淮書作為世家子弟裡唯一一個不會騎馬的人便經常偷偷去馬場餵馬,偶爾遷出一匹馬來卻隻敢摸不敢騎。

過了幾日,雲淮書也習慣聖武殿有這樣一位劣性不改的敵國質子,李宸燁每日被先生打完又很快又活蹦亂跳的去馬場騎馬。

有一天,恰與雲淮書遇個正著。

李宸燁一身玄衣揮鞭縱馬,少年英氣讓雲淮書一時間移不開眼,就那樣怔怔的看了半晌兒。

“你盯著我看半天了,有事?”李宸燁坐於馬背上,身披陽光,蓬勃朝氣迎麵而來叫雲淮書更陷其中。

李宸燁見雲淮書牽著馬卻不騎,便下馬問道,“你不會騎馬?”

雲淮書被人說中心事,臉上泛紅,嘴上卻不願承認,“不是,我會。”

李宸燁明顯不信的哦了一聲,雲淮書的好勝心一下子湧上心頭,狀著膽子翻身上馬,坐在馬上,雙手死死牽住韁繩,不敢再動。

李宸燁不屑地掃了一眼,牽馬便要離開。

雲淮書本想暫時這樣熬到李宸燁離開自己就下來,卻不想,前來飼馬的仆役一時不察被絆倒在地,手的扒鋤敲到飼盆口發出哐噹一聲,食盆打到馬屁股上,驚了馬。

馬瘋了般的繞場狂奔,雲淮書手心直冒汗,很快就要攥不住手裡的韁繩,雙眼緊閉不敢張開,卻也好麵不願叫出聲。

周圍的仆役都慌亂得不行,不知所措地開始喊人。

李宸燁嘲諷著準備看戲,但望著在馬上強裝鎮定的雲淮書,李宸燁一愣,眉宇間的笑意更深,也更令人害怕。

他突然改了主意。

李宸燁策馬追上雲淮書的馬,翻身跳馬握著雲淮書的手將韁繩勒住。

事了,李宸燁噗嗤地笑出聲來,“你這人,真是好麵,不會就不會,何必呢?”

雲淮書麵色更紅,身上發燙,卻也無話反駁。

“算了,既然冇人教你,那我教你!”李宸燁這人看似漫不經心但心思細膩,教人也很有耐心。

雲淮書自己學得也很快,不過半個時辰便能隨心縱馬,肆意揚鞭了。

“多謝李殿下!”雲淮書下馬後行輯禮道謝。

李宸燁灑脫地笑了笑,“有冇有人說過,你長得好看。”

李宸燁這突兀的一句話讓雲淮書腦海一空,疑惑地看向李宸燁。

李宸燁冇細言明,轉而問道,“你知道我是齊國質子,可知我叫什麼?”

雲淮書一怔,搖了搖頭,“不知。”

“那就記住,我叫李宸燁,宸翰的宸,瑋燁的燁。”

“李宸燁……宸燁……萬幾宸翰之寶,光輝燦爛之意。”雲淮書聽了這名諱不由讚歎,“當真是好名字!”

“一個名字而已,哪來的那麼多說法。真是個文弱書生。以後彆叫我李殿下了,聽著彆扭,叫我阿燁吧!”李宸燁拍了拍雲淮書的肩膀,大笑道。

雲淮書聽到那句文弱書生,氣不打一處,隨即拍下李宸燁掛在自己肩上的手,“什麼文弱書生,你這頑劣,我可是雲淮書,雲大將軍之子。”

“雲大將軍?雲霄縱?”李宸燁有些詫異,“雲家滿門武將竟出了個連馬都不會騎的文人,還真是有趣。”

雲淮書更是氣惱,“我父親名諱不是你能叫的。”

“行,不叫就不叫。”李宸燁見雲淮書快炸毛了便不再挑逗,收斂笑意,“不是說楚國人人騎術了得,如今看並非如此。你因何不會騎馬啊?”

雲淮書垂下頭,麵露遺憾和慚愧之色,“我5歲時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傷了根本,習不得武,母親得知後看得緊,連稍微累些的運動都不讓了。”

李宸燁安慰的拍了拍雲淮書的肩膀,“這有什麼,體弱又不代表著什麼都乾不了。我在這兒呆了這麼些天,你倒是我遇見的人裡唯一一個稱我心意的,不如以後我帶你玩。”

雲淮書望著李宸燁,鬼使神差般的點了點頭。那年夕陽西下,這位溫潤如玉的小公子便稀裡糊塗地落了風姿卓絕的敵國質子的套。

這一長段的記憶是雲淮書毫無印象的,隻是見了此番場景纔像戲劇般湧現。

奇怪的是,明明記憶不屬於現在的自己,情感卻偏偏被牽動著,好像真的見過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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