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信 作品

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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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叢員外是個小財主,廣有田宅,又有買賣。雖不是大富之家,也算殷實之門。膝下有五女一子。其中四個女兒皆已出嫁。隻第五女兒,喚作六丫頭的,過繼給了他妹妹薛叢氏。如今獨子叢天賜也已十五歲了,聰明穩重,頗頗地教叢員外稱心如意。說到婚嫁之事,叢員外更是不惜金銀珠寶,廣托冰人,立意要給愛子說一門好親。

隻可惜,好事多磨,事有意外。正在闔家給兒子忙著說親這當頭,他妹妹薛叢氏突然不遠千裡,登門造訪。後麵還領了兩個生人。一問才知道,他那個六丫頭因不滿婚約,竟一聲不吭,離家出走了。至今已有一月有餘了。而那兩個生人,就是男家。是一對父子。父喚作趙四爺,子喚作趙敦儒,又叫趙公子。人家跟著到此,就是要人的。本來這事妹丈薛洪可以自行主張,把婚退了便是。可一者妹丈想把六丫頭送回,不想再教養了;二者就是男家給的彩禮豐厚,妹丈不想退回;三者,那趙四爺脾性強悍,因看上這準兒媳,也一口咬定,隻要人不要錢。這一下正打中薛洪下懷。於是,勒逼著媳婦薛叢氏千裡迢迢,帶著趙家父子來到洛州要人。卻不想,家裡根本不見六丫頭的麵兒。薛叢氏就一口咬定是嫂嫂邢氏給藏匿起來,不讓見麵帶走。於是,就連同男家賴在叢家不走了。並揚言一日不見六丫頭,一日不離開叢家。叢家還得管飯。這一下,炸窩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叢家出了這一檔子事兒,相鄰認識的都不禁退避三舍,作壁上觀,不敢給叢員外說親了。麵對這等局麵,叢員外一時無可奈何,隻能由她。並著人到處尋找六丫頭。而愛子叢天賜見六姐如此任性胡鬨,也抱怨起來道:“說她克我,以前還不信。今天看來,隔那麼老遠,都克了我的姻緣。真真晦氣!”

當叢玉滿心歡喜敲門時,姑姑薛叢氏已經賴在家裡五六天了。

母親邢氏連忙踏出門外,將大門關住,和女兒站在外麵道:“我的好丫頭,你去哪裡了,怎麼現在纔回來?”

叢玉就把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遍。當然,她和鄧亨玉之間同床共枕百般親昵之事自是隱瞞不說的。並道:“多虧了這位鄧公子,女兒才得平安歸來。”並道,“娘,我不想嫁給那個趙公子。他懦弱無剛,我嫁過去肯定吃苦受氣的。”

邢氏到底是母親,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豈有不疼的道理。如今見孩子平安無事,又回來了,一切也就好說了。但邢氏自來冇有主張,她自己想了一會兒,也冇有個籌策。隻好先將女兒領進門去,並將鄧亨玉安排到前院,看茶看飯。然後找叢員外問怎麼辦纔好。

叢員外一聽說六丫頭乾巴巴回來了,這氣就不打一處來,隻說:“讓我妹妹領回去就是。咱家雖算不上書香禮儀之家,可也是有頭麵的,不是那種心口不一的主兒。”

邢氏道:“六丫頭就是不願意這才跑回來的。這時節再逼她回去,能行嘛?”

叢員外道:“一個丫頭,她能翻天不成?叫她跟她姑媽回去,要不我就把她轟出去,不認他這個女兒。”

邢氏無法,隻能過來再勸勸女兒道:“丫頭,我看那趙公子人物也不錯。來了這些天,安安靜靜,舉止都合規矩。你嫁了他,保準不受氣……”

叢玉聽了不對味兒,更知道母親做不得主,乃打斷道:“我爹他什麼意思?”

邢氏道:“你爹能有什麼意思。反正一片心都是為了你好。”

叢玉道:“既是一片心為了我好。就不應該違了我的心意。你告訴我爹,讓他幫我回了我姑媽。她要是混賴不走,就拿棍子將他們打出去。”

邢氏一聽,暗叫這父女倆都夠剛狠的,隻是苦了她。邢氏自然不敢拂逆老爺,但教訓女兒的脾氣還是有的,說道:“這世上,凡做兒女的,哪個不是順著爹孃的。我生養了你這麼些年,你就應該體諒為母的不容易。何苦來,這麼使性子,鬨得一家不歡樂。”

叢玉聽了這話,心頭涼了半截。進了家門,冇有一句半句疼愛的話,倒是一味往外轟攆。不體諒她的委屈,反指責她不孝順。若真論起來,是父母當初不慈愛她,一心送人。卻不是她不要父母。隻是這等話論起來除了費唾沫星子,冇半點用處。叢玉性子雖剛,卻不糊塗,很有條理。她略一思索,心想這事隻能鬨起來不可。若一味退縮,自己隻能吃虧。於是道:“娘說得極是。我跟我姑媽回去便是。現在就走。”

一聽女兒下了氣,邢氏倒不好意思起來,很是歉仄。乃笑道:“不用忙。好容易回家。先住兩天不遲,也叫我好好疼你一番。你姑媽那兒,我自給她說去。”又問,“跟你來到男子是……”

叢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娘,你告訴爹,可得好好款待人家。”

邢氏道:“這是自然。”卻又不禁狐疑起來,問道:“你和他冇有首尾吧?他那個你冇有?”

叢玉羞赧道:“娘,你想哪裡去了!人家是赤誠的君子。再說,如果我倆有首尾,半路就成親了,進家我就讓他呼爹喊娘,哪用這麼扭捏。”

邢氏一聽在理,乃笑道:“也是。你在這裡歇著。我這就告訴你爹去。讓他好好款待小恩人。”說著,笑著就去了。

誰想,半路竟碰見她兒子叢天賜。原來叢天賜聽說六姐到家了,遠則想起那算命的言語,近則兀自抱怨六姐攪黃了他許多姻緣。十分不悅。立意要把六姐這個喪門星推出去。所以親來打探情況。看怎麼著。卻半路碰到母親,乃問道:“娘,聽說六姐回來了。姑姑的事兒,她怎麼說?”

邢氏道:“她答應娘,住兩天就跟你姑媽回去。冇事了。”

叢天賜一聽冇事,心頭一穩,卻兀自抱怨道:“冇事就好。何苦來,鬨這麼一場。”

邢氏道:“她是你姐姐,鬨一鬨怎麼了?再說,你是個男子漢,胸量應該大一些。小肚雞腸的,可怎麼好?”

叢天賜道:“我哪裡小肚雞腸了?我又冇鬨。再說,姑媽那麼著,我不是怕爹孃鬨出病來嘛?兒子一片孝心,娘竟不體諒。”

邢氏笑道:“我知道你孝順。我就你這麼一個孽障,豈有不體諒的?”又道,“對了,你六姐帶來的那個小恩人,你快去款待款待去。人就在前院西屋裡間。”

叢天賜道:“他和六姐冇什麼吧。”

邢氏道:“冇有。”

叢天賜道:“真的冇有?”

邢氏道:“真的冇有。”見兒子一臉疑慮,問道,“怎麼了?你擔心什麼?”

叢天賜道:“娘,你彆說我多心。這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六姐不遠千裡,孤身被這人送回家。若冇有點什麼,誰信呢?我們固然相信六姐,可外人呢?尤其是那兩個。若那倆人不信,鬨起來,玷汙咱家門楣不說。就是六姐的終身大事也給毀了。今日好容易穩住六姐,可不能再生枝節!”

兒子這麼一說,邢氏倒惶恐起來,還真怕趙家那父子倆鬨,於是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叢天賜道:“未免夜長夢多,趁現在神不知,鬼不覺。我先打發了那人去。就是有人問,我隻說是咱家一個遠房親戚就是。這種人,有錢就能打發。您放心。”

邢氏是個隨風使舵冇主見的,一聽兒子說的是個道理,便道:“那成。你快去。我先去看你姑媽什麼模樣去。回頭再給你爹說。”

叢天賜道:“那我去了。”說話就直接來到鄧亨玉的屋裡,笑道:“讓您久等了。多有怠慢。”

鄧亨玉道:“哪裡哪裡。”

叢天賜道:“在下叢天賜,字嘉爵。敢問兄台名諱?”

鄧亨玉道:“在下鄧珠,字亨玉。”

叢天賜道:“原來是鄧大哥。家姊得蒙兄長千裡護送,實是她三生之幸。也是我們闔家之福。”

鄧亨玉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說到這裡,叢天賜就從袖裡擺出一顆二十兩的大銀,放在桌兒上,推給鄧亨玉,道:“所謂大恩不言謝。區區薄禮,還望兄長不要嫌少。無奈近來家裡俗務冗雜,脫身不得。我們就不挽留了。他日有閒,小弟一定親造青州,相報湧泉。”

鄧亨玉見這廝年紀輕輕,說話老氣橫秋,硬邦邦的,本就不悅。又見他拿銀子來侮辱人。絲毫冇有他姐姐的慷慨真率。於是道:“在下護送令姐,是義氣所在,非為這個。既然令姐已經安全到家,在下這就告辭。至於這個,還請收回。彆玷辱了你姐姐。”最後一句是氣話,不過不吐不快。人剛出了屋子,又踅回來道,“請轉告令姐,我走了。勿要擔心。”說完,牽馬出門,走到街上,騎上馬如飛而去。

叢玉在裡屋呆了一個時辰,不見有人喚她去拜謝鄧亨玉。急了,剛欲出門。母親卻回來了。叢玉道:“娘,他呢?”

邢氏道:“他?你指的誰?”

叢玉道:“我那恩人。”

邢氏道:“他已經離去了。你弟弟再三挽留都留不住。隻說讓你弟弟轉告你一聲就是。”

叢玉聽了母親這話,半信不信。隻歎自己後麵還有一場暴風雨,想不到他竟先去了。獨留自己受這一場災難。又想起來這幾日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刺激、熱鬨、開心、無憂無慮,真真難以忘懷。然而這一切,都彷彿是過眼雲煙。再真的情義,也冇能換來一句當麵告彆。

第二天上午,姑媽薛叢氏就來到叢玉屋裡看她。薛叢氏已聽說叢玉迴心轉意,過幾日就跟她去。餘者也就不理論了。隻打疊著一片溫言慰問叢玉。卻不料她還冇開口,叢玉卻開口了:“姑媽,你今日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勸你,趁早收回去彆說。我隻告訴你,男家我是不願意的。你趁早把彩禮退了兩清。還有,你也彆混賴在這裡不走。真鬨起來,我爹拿擀麪杖轟你,我可不管。”

這話全不是昨日之語。薛叢氏聽說,懵了,看看邢氏,用眼睛問怎麼回事。

邢氏更是尷尬,呆了半晌道:“丫頭,你昨日可不是這話!你這樣,是打孃的臉不是?叫娘兩頭不是人不是?”

叢玉道:“女兒哪兒敢?隻是當娘要把女兒往火坑裡推,卻不知是女兒的不是,還是當孃的不是?”

邢氏聽了這話,也急了道:“你爹可說了。你要是胡鬨。就把你趕出去,不認你這個女兒!”

叢玉笑道:“不認我這個女兒?我倒問問,他認過嗎?他是親過我,還是抱過我?還是餵過我一口飯吃?如今,當女的出了事,他不僅不護著,還拿出父親的款兒來,把我趕出去。好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趕我,我冇辦法。出了這門兒,我就到姑子廟當姑子去,我到勾欄瓦捨去當暗門子去。我饒世界嚷嚷去,說堂堂的叢員外把她親生女兒往絕路上逼。”說完,氣堵填膺,止不住滾下淚來。

邢氏聽了這些話,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悔,又不知說什麼是。見女兒掉了淚,又是心疼。

當姑媽的則又是嫌棄,又是無奈,又是冷笑道:“丫頭,可不能這麼說話。人家當女孩的,急了,都爭當烈女,給家裡爭光。哪有往那種地方去的,白白玷汙了名兒不說,還丟家裡的人。”

叢玉笑道:“我憑什麼當烈女?我當烈女,我死,讓你們臉上有光,有那便宜的事兒麼?既然是一家子,要有光就一塊有光,要丟臉就一塊丟臉,同聲共氣,榮辱與共,那才叫一家子。”

薛叢氏聽了,冷笑道:“好一張利嘴!當姑姑的養你那麼些年,就是冇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真不知道哪兒得罪了姑娘,竟然教姑娘這樣恨我,說這樣惡毒話!”

叢玉道:“我也納悶兒呢,姑姑養了我那麼些年,竟冇養住我的心,竟讓我不得不恨起姑姑來?哼,您要是有心,就彆拿我換錢;您要是冇心,就少訴苦索恩。冇的白白生氣。”

薛叢氏見說不過,就向邢氏抱怨道:“嫂子,這就是你當初扔給我的好閨女!我算是瞎了眼了。這事兒,咱們冇完。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啊!”說完,就抹著眼淚去了。

邢氏也無奈道:“你這丫頭,非得教你父親來嘛?”說著,又出去追薛叢氏去了,口裡還喊道,“我說她姑,這事咱們再商量……”

叢員外聽說這事,氣得差點冇有背過氣去,手裡拿著柺杖不停地擊地道:“她這不僅是要克她弟弟,她這是要克我,克咱全家!我非打死這個混賬丫頭不可!”說著就怒氣沖沖地來到叢玉房裡。老婆邢氏再三勸不住,也不敢怎樣勸。

叢員外一到屋裡,本要不由分說,舉起柺杖就打死那個六丫頭。可六丫頭早在屋裡當中跪著,雙手碰著一把菜刀,高高舉過頭頂,刀把兒衝著叢員外。叢員外看見這一出,呆了,搞不明白六丫頭這唱的是哪一齣,不由得,這燒天的氣性就委了一半兒。

叢玉道:“爹爹在上,您若是真的認為,殺了女兒,就是祛除災星,掃滅晦氣;殺了女兒,就是積德行善;殺了女兒,就能給家裡帶來福氣;殺了女兒,弟弟就能一輩子平安康泰,無災無難,順風順水。那您就動手吧。女兒絕不反抗,絕不躲避,絕無怨言。女兒走後,隻會每日祝願爹爹今日的做法是對的。因為隻有這樣,爹爹才能心靜平和,冇有悔恨;女兒才能死得其所,不會怨恨。”叢玉見爹爹冇有反應,就知父親被說鬆動了,於是接著道,“我也知道爹爹置下偌大的家業不容易,養活我們六個兒女不容易。可是爹爹,丫頭是您的親身骨肉,丫頭隻是不同意一門子親事,難道就違逆了天理?難道就犯了哪門子王法?就這樣不可饒恕?女兒也知道爹爹是愛護女兒的。爹爹隻是怕惹惱了神明,給家裡帶來災禍。可是,女兒不是不孝順的女兒,不是想賴在家裡不去。女兒隻是想嫁得稱心如意一些,難道也錯了?爹爹外頭人麵那麼廣闊,這件事不難吧?爹爹如果不體諒女兒,就動手吧。”說著就痛哭起來。

叢玉一口一個爹爹,一口一個女兒的解說,把叢員外說得一愣一愣的。叢員外不是狠心之人,卻也很信命。他不敢不遵從大人之言。也就那個算命的說的。畢竟,人家說,你把五女兒當六丫頭來養,就能生兒子了;還說把六丫頭過繼給人,兒子就會無災無難。到今日,這些話都應驗了,老員外不能不信。可六丫頭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如此狠心絕義地對待親生骨肉,是對的嘛?虎毒還不食子,何況他還是人,得講天理人倫,得講仁義道德。他之所以這麼恨這個六丫頭,一是那個算命的有言在先,他就有先入為主的念頭;二就是他那個妹子鬨得,鬨得他頭昏腦脹。老員外不勝其煩,也就一心想把這件事快點了了再說。所以,六丫頭一鬨,老員外就昏了頭,氣得隻要處死這丫頭。一了百了。等六丫頭演了這出,說了這話。老員外才心神大動。知道不是出在哪裡了。

女兒不就是想嫁的好點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想到這一層,老員外就變成了精明的叢員外。他一句話冇說,一柺杖就六丫頭把菜刀給打掉了。轉身就出去了。菜刀哐啷哐啷在地上蹦了幾下,落在牆角。嚇得人直躲。

叢員外出去後,就找到他妹子。讓她把那婚事推了,彩禮退了。薛叢氏自是不願意,抱怨道:“哥,這事兒不是玩的。你不知道為了這門子親事,我費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錢,求爺爺告奶奶的準了這門子親,她一句不願意,我全白費!”

叢員外道:“你花費多少,這幾日你計算一下,我給你報賬。”

薛叢氏笑道:“哥,趙家那父子厲害得很。人家……”

叢員外道:“趙家那對兒父子你說去。他們的損失我來補就是。不叫你吃虧為難。怎樣?”

薛叢氏道:“我養了她那麼多年,她就這麼待我。我委屈,我……”

叢員外道:“你還說,你養了她這麼些年,竟冇拿住她的心。你說你這個姑姑是怎麼當的?”

薛叢氏道:“還是我的不是了?”

叢員外道:“你說呢?孩子就想找個稱心如意的,你偏拗著,還拗到這步田地!”

薛叢氏道:“哥,不是我說。就六丫頭那脾氣,稱心如意不了。”

叢員外道:“那我也不能一開頭就拗著她。”

到了晚上,叢員外單獨把叢玉叫到書房,道:“丫頭,你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但我要明白告訴你,這日子是過好的。一旦你自己點了頭,你就得認!不準你這鬨。知道嘛?”

叢玉點點頭。道:“我知道,爹爹。”說到這裡,叢玉驀然想到了鄧亨玉。他若是晚走幾日該多好。哪怕最終有緣無分,但努力過也就不枉了。可是他走了。姻緣就這麼陰錯陽差的斷了。

叢員外見女兒點了頭,眼色緩和了不少,乃歎道:“唉,命!”又笑道,“你們姊妹七個,如今看來,你最像我!可你的命怎麼是這個樣子呢?”

次日,叢員外就廣托媒人給他六丫頭找男家。並揚言嫁妝豐厚。這話一傳出去,就似炸了鍋。媒人們冇有一個不儘心的。隻是嫁資豐厚,卻惹惱了其他四個女兒。於是四個女兒不時地回到孃家,逮到機會,就對邢氏透話,說自己的少了。叢員外聽說這事,罵道:“我和你媽媽過事兒的時候,家裡什麼冇有。這都是我和你媽媽一點一滴掙來的。這倒不是說你爹有能耐。但是自己冇誌氣,又不爭氣,靠誰都冇用。日子是過好的。誰在提三道二,就滾出去!”這話一出,這才都漸漸不言語了。

2,

鄧亨玉離了河南洛州,獨自一人往青州馳驟。一個人雖然快捷,冇有牽絆,卻也空落落。一路上,鄧亨玉時不時想起叢玉,卻不怎樣想起石雙華。也難怪,他到底和叢玉經曆多一些,交往深一些,關係自然近一些。和石雙華隻是一麵之緣。雖說有這詩文唱和,但隔靴搔癢。冇多大勁頭。過後也就淡了,然後忘了。

不日間,傍晚時分,清空高湛,夕陽冇入西山的雲彩,漫天的雲霞,紅燦燦的,極是怡人心魄。鄧亨玉正走馬間。遙遙看見道旁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走近了看時,上麵刻著三個大字——逍遙鎮。再走五六裡,看見正前方矗立著一座門牌,門派上寫著“極樂林”三個字。看見這三個字,且想著:“敢用極樂這兩個字,看來這逍遙鎮是個大市井。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誌之所樂,以終天年者。那得有滔天的福氣,潑天的富貴纔可以。唉,偶值這樣的好地方。卻是囊中羞澀。滿打滿算,也不過四十兩。錢不算少。但在這樣的地方。四十兩都不夠丟醜的。算了,老天讓我當好人,我隻好從命了。唉,叢天賜那廝要給我二十兩當謝儀。我他媽理正詞嚴地給拒絕了。當時有多瀟灑,今日就有多窘迫。真他娘有點後悔。”

進了極樂林,太陽已經嚴嚴實實下到夜幕裡去了。給輝煌的燈火騰出了地方。這裡麵還真熱鬨。場麵也足。酒店肉店林立,賭坊兌坊目及即是。青樓客店裡招呼客人的聲音不絕於耳。鄧亨玉早下了馬,一麵走一麵看,舔著嘴唇,嚥著唾沫,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來了。真想豁出命去在這裡逗留一番,極樂一把。不過,他到底冇糊塗。知道這種地方是銀子當家做主的地方,不認人的。什麼仁義道德,禮儀廉恥,統統靠邊站。錢拿來,什麼都有;錢冇有,就什麼都冇有。有好幾個煙花女子看見了他。見他穿卓不凡,行動不凡,還牽著一匹駿馬。看上去雖然青澀了些,但一定有不少油水的。於是紛紛上來拉他逗他,請他快活快活去。鄧亨玉心裡洋洋得很,但還是低著頭跑開了。

這一步挨一步,好容易走出了極樂林。鄧亨玉也捨不得方快腳步,或者騎上馬狂奔,遠離誘惑。還是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首,心心念念,搖頭歎息。恨自己無福消受。又走了不到二裡地,忽見道路旁邊有一個小酒肆。鄧亨玉心頭一樂,何不討幾杯酒吃,順便打聽一下奇聞樂事。這極樂林,藏汙納垢,一定有許多沁人心脾的好玩兒的典故,不聽一聽,實在教人後悔。於是,把馬拴過一邊,就進了酒肆。酒肆麵積不大,七八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每一張桌子都坐著四五個人,一個粉頭相陪,都喝得醉醺醺的。這形景,亂鬨哄,人又粗鄙,味道又嗆鼻子,很不成樣子。鄧亨玉很感覺這地方不適合自己,又出來了。裡麵掌櫃的見客人跑了,使個眼色,一個粉頭就噔噔追出來,攔住就拽手摸腕道:“客人哪裡去?”

鄧亨玉見這粉頭上了年紀,雖塗脂抹粉,但不見其美,隻見其俗。鄧亨玉嫌惡,把胳膊一抬道:“你這兒客人滿了,我去彆的地方看看。”

粉頭道:“看什麼看啊。往前十五裡路纔是逍遙鎮,往那兒去是極樂林。冇個腰纏萬貫,誰去哪兒吃去。我們這個小店真好擔著這兩個地方。彆看小,卻是五臟俱全。包您滿意,而價錢又規矩。不比那裡,淨花冤枉錢。”

鄧亨玉對這粉頭的花言巧語自是不信。笑道:“改日改日。”

粉頭攔著隻不讓去,道:“現在又不是深秋臘月。我給您在外麵支個桌子,好酒好菜上著。再給您找個小丫頭服侍您。就要您十兩銀子,成嗎?”

鄧亨玉一聽十兩銀子,心想你還真敢開口。你這小店值十兩嘛?但聽說還有丫頭伺候。鄧亨玉心癢了,道:“這丫頭在這十兩銀子裡麵嘛?”

粉頭見客人鬆動,保險了,便道:“在。我們正經生意,不會訛人的。”於是舉著腦袋叫道,“那個誰,支張桌子,快點!竟吃乾飯!還有那個,死丫頭,出來啊!來客人了。還不勤快點,慢吞吞的,白養了你了。”

隻見裡麵跳出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廝,從裡麵搬出一張小桌子,擺放在酒肆門口旁邊。然後就忙活著支凳子,端酒菜。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也從裡麵笑悠悠跑出來,滿麵春風對鄧亨玉道:“這位哥哥,我來扶您坐好。咱倆來吃一杯。”口裡說著,早拉著鄧亨玉過去坐下了。

鄧亨玉見這小姑娘長得還挺招人喜歡。但四下一望,道:“咱倆這樣吃酒,好嘛?”

小姑娘道:“要不拿上酒菜,到我家裡去吃?我那裡不大,卻也雅緻清淨!”

鄧亨玉道:“你家在哪裡啊?”

小姑娘道:“就在逍遙鎮西麵,很近的。”

鄧亨玉看她的眼睛滿是期望,心裡一軟,又想到這小丫頭穿得不怎樣,能花幾個錢,又能耍什麼花招。且去看看。就這麼一想,就笑著點點頭。

小姑娘忙笑道:“媽媽,會賬!”

那粉頭出來道:“客官好福氣!十五兩銀子。”

鄧亨玉聽了,愣了。道:“十五兩?這怎麼說?”

粉頭道:“您要是隻在這裡吃喝,就十兩。可您要去姑孃家去。就是十五兩。姑孃的錢還另算。”

小姑娘滿眼期待地說:“哥哥。就給她吧。他們還給送酒菜呢!咱倆的,好商量。”說著就用兩根手指在鄧亨玉的手心上摁摁。意思隻要他二兩銀子。

鄧亨玉笑道:“好。既是有緣,豈有不叫人稱心如意的道理!”於是就拿了十五兩銀子都給那粉頭。

粉頭見鄧亨玉出手闊綽,一點也不含糊,歡天喜地之餘,又覺要的少了。但麵上笑道:“您福星高照,將來一定財運亨通!”

鄧亨玉冇心思理會這等虛情假意的話。隻把馬牽過來,道:“過來,我抱你上馬。”

小姑娘喜上眉梢,剛要跑過去。那粉頭卻拉住她胳膊笑道:“你發財了!”

小姑娘把手一甩,不理她。隻跑過去,教鄧亨玉抱著上了馬背。她第一次騎馬,很是激動,在馬上環視一遭又一遭,才低頭道:“哥哥,你不上來嘛?”

鄧亨玉道:“那你叫我上去嘛?”

小姑娘道:“人家是第一次。你不仔細招呼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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